- 作者:lzbbcom
- 发表时间:2022-02-15 10:23:14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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文/江右郎君
一,血染河西
我所在的红四方面军经过三次爬雪山,三次过草地,吃尽了张国焘错误路线带来的苦头。
一九三六年九月下旬,我们到达了甘肃南部的会宁境内,即将与中央红军会师了,大家那股高兴劲儿就没法说了。
但是,张国焘不顾抗日大局,假借中央的名义,令红五军、九军、三十军二万余人组成红西路军,于一九三六年十月下旬,从黄河上游甘肃靖远县西南15公里的虎豹口强渡黄河,进入河西走廊。我们顶着寒风吹起的漫天飞沙,踏上了艰苦悲壮的西征之路。
刚开到靖远虎豹口的黄河岸边,一看,黄河水很深,很急,河底下尽是泥沙,徒步涉水根本不能通过。
没有木船,牛皮筏子也搞不到,只有砍树扎木排,这样搞了三天三夜,连眼都没合一下。
河对岸有马匪的两个碉堡守着渡口,两岸地势陡峭,黄河波涛汹涌,很难渡过,其他地方又不能过,只有在这个渡口强渡,但白天强渡是不行的,只有晚上才能强渡。
第一天晚上十二点,我军开始强渡黄河。由于马匪地势居高临下,加上碉堡坚固,装备好,火力很强,打了三、四个钟头,都没把这两个碉堡拿下来。快天亮时,我军只好暂时撤下来。
部队伤亡很大,光我们连一百多人,这次战斗就牺牲、挂彩三、四十人,只剩下四、五十人,打得排不成排,班不成班。
第二天晚上,总部又调来善于夜战的我军“夜老虎团”——红三十军八十八师二六五团。他们一过去,就把碉堡给摸了,其实碉堡的敌人不多,只一个排。
一过黄河,我军要后方没后方,要给养没给养,陷入四面受敌的局面。刚经过二万五千里长征的红四方面军,还没得到休整,没得到补充,就匆忙开进河西进行西征。
战士们要棉衣没棉衣,要子弹没子弹,要枪没枪,连大刀、矛子也在雪山草地搞得差不多了。
当时我是班长,身上也只有一排(五粒)子弹,其他战士有的只有一、二粒子弹,有的战士根本就没有子弹,打一粒少一粒,子弹甚至比性命还珍贵。
主力部队一个连是有两挺轻机枪,但也只有百把发子弹,动都不敢动一下,一旦打光了,关键时候怎么办?
部队战斗力明显下降,但面对数倍于我的马匪,我们的战士还是精神抖擞,同敌人进行了殊死的战斗。
经过反复的进攻,这样左冲右突的战斗,部队伤亡几乎过半了。
我们由于没有后方给养,部队是伤亡一个,就少一个。没有医院,部队还要打仗呀!伤了,没有药,也只能用衣服一扎,把伤口包住堵住血。战士都说:宁死也不能受伤。
马匪非常凶残,只要抓到我伤员,不是砍头就是活埋。我们没有补充的,没吃的,没子弹,伤病员也就没法管。人,一天天的减少,看到这种情况,战士们都感到寒心,士气也就一天天低落。
部队打的又是拉锯战,在高台,临泽的沙河堡,永昌,山丹,倪家营子,梨园口一带攻过来,打过去。
队伍这么拖来拖去,没有子弹,枪还不如一根烧火棍,枪也就撂完了,根本就没战斗力了。
特别是倪家营子一仗,马匪出动几个旅一万多人的骑兵,都是白马队,黑马队,黄马队,花马队,铺天盖地的冲压过来,我们的队伍被这么一冲就乱了,收不拢来了。
不管伤兵能不能走,愿不愿走,不走就完蛋。红西路军到河西几个月,最后终于全部失败了。我们进行了历时半年之久的浴血苦战,在经过了大小百余仗之多的惨烈拼杀后,终因肩负战略任务复杂多变、敌众我寡、天寒地冻、地形不利、弹尽粮绝而兵败河西、血染祁连山。
剩下的,一部分突围到了新疆,一部分进了祁连山的深山老林,戈壁滩,一部分老弱病伤员被俘了,我也不幸被俘了。
河西征战失利后,据说我们西路军将士共有12000多人被俘,除了在武威、张掖、酒泉等地关押以外,押往青海西宁就有7000多人。
二,逃出虎口
被俘后,我想,就只有死这一条路。我们总共有四百多人关在张掖的一座监狱里。刚开始还过堂审问一下。
一天,我被带到审讯室。一个军官模样的人问到:
“你是不是共产党员?你们里面当官的是谁?说出来有赏。”
我怎么能残害战友?!
我答:“过雪山、草地长征后,连长、营长、团长都是战士,没有当官的。”
他见问不出什么东西,就打我一顿,又把我送回牢房。
在监狱里,我们吃不饱,整天喝的是菜汤,油无油,盐无盐,淡不拉叽的,简直就是白开水,只是水面上漂了几片菜叶,像喂猪似的。偶尔菜汤哩有几点猪皮子,我还开玩笑地说:“嗬,还有猪皮吃,够一辈子了。过草地还只有草根嚼呢!”
就这样,我们在监狱里关了三个多月,后来敌人把我们编了一个集中营,开到了武威。我们住在这个镇的一个庙里,这个庙是个四合院,周围都是他们的人守着,真是十步一岗,五步一哨。
白天我们要被押着,走一个多小时,到一个叫六山里的地方去挖山,据说这是修通往新疆的一条马路,白天挖山干重活,晚上就睡在庙里的地上。
挖山是个重体力活,早上天不亮就出去干活,晚上天黑了才能回到庙里睡觉。干活时,你稍微伸起腰喘口气,敌人就用鞭子抽,还不许说话。
他们怕我们拿起锄头跟他们干,周围山上都是敌人荷枪实弹的哨兵,真是插翅难逃呀。
我们每天干那么重的活,生活比监狱稍强一点,也不过都是掺了很多麦麸子蒸的黑馒头,再搞点什么青菜汤一灌,只能吃个半饱,还不能讲“这黑家伙不好吃”,说了就挨打,而且他们自己不打,强迫我们自己人打。假如其他人都不打,就大家一起挨打。这叫什么日子哟,我决定逃跑,反正是死,在战场上死,也比在这里累死强得多。
我们天晴就挖山,下雨时就在庙里。这样,我就留心周围的环境,挖山时,周围都是哨兵,住在庙里也有哨兵,要跑只有在晚上了。
我经常晚上不睡觉,细心观察敌人哨兵的动静,观察了好几天,基本上摸清了敌哨兵的规律。
一个多月后的一天晚上,天很黑,我想这是个机会。凌晨两点多钟的样子,我起身一看,敌哨兵抱着枪正在打瞌睡,就轻手轻脚地溜到了门口。
当时我想,假如敌人发现,就说是解便,没发现就溜。当我跨过哨兵时,敌哨兵还在打呼噜哩。
我出了门,直扑门前的河边。白天,地形我都看清了,岸上有敌哨兵,不能走,只有从河里走。
岸很陡,不在河里走不行。当时是寒冬天气,河水很凉,冰冷的河水象钢针扎骨。我就从河里摸着,磕磕绊绊走了一会,过了河爬上岸时,不小心碰动一块石头, “卟咚”一声,石头掉进河里。敌哨兵发现了我,就大叫“抓住他!”还乱打一通枪。
我一看情况不对,撒腿就往大山里飞跑。不知跑了多长时间,一直跑到天亮,我才跑到深山里。我实在跑不动了,累倒在大树下,又饿得不行了,就昏昏沉沉靠着大树睡着了。
三,找亲人
这一觉睡得真香,一直睡到十点多钟了,一醒来,那肚子个饿呀,搅得人整个肠子真受不了,站起来眼里金星直冒,又不敢下去,山下到处都还有马家军的匪兵啦。
一直到下午四、五点钟,我才慢慢下山,等太阳就要落山,夜色快暗时,找到一个小村子,跑进一个老头子家里去了,我说:
“大爷呀,讨点吃的吧!”
那大爷看了我一眼,冷冷地说:“我哪有吃的? ”
我看那大爷慈眉善眼的,断定是个好人,就说:“我是红军呀,没得吃的了。”
大爷还是不放心:“没有噢,现在也没到吃饭的时候呀。”
“那,大爷,有没有烂衣服让我换一换吧。”
我身上的烂衣服还是监狱里的号衣,下山后会引起敌人的怀疑。
大爷看见我恳切的样子,拿出一件烂棉裤给我换上。他看我饿得实在不行了,又给我吃了两碗小米饭。
他看着我狼吞虎咽地吃完饭,又说:
“给你一些小米你怎么吃呢?这样吧,我给你一个药罐子吧。”
说着他给我一个煨药的沙罐, “这个可以,饿了可以煮着吃。”
当时我真不知趣:“我没火。”
“没有火?我给你呀。”
他给了我半盒火柴。当时我不知怎么感谢他才好,他却进了屋把门关上了,其实我知道他怕被马匪发现受牵连。
我离开老大爷家时,竟不知该到哪里去,找部队?部队已失败了,回四川?家里也没有人了,回去也还是讨饭,受地主压迫,我觉得真是举目无亲了。
过雪山草地时,我没有悲伤;河西失败,我没悲伤;即使在敌人监狱里,我也没有悲伤。相反,在我能自由行动时,反而悲伤了。举目无亲,没有亲人的滋味,脱离部队的滋味,比失去亲娘还难受。
忽然,我想到,我们红四方面军五个军,过河西时,只过来三个军,还有两个军在,红一、二方面军也在,只要能活一天,就讨一天饭,就找一天部队。主意一定,心里就松快了,人也精神了,就上路了。
白天,马匪部队经常乱窜,地主保长又到处横行,我不敢走大路,就专拣大山走,晚上就下山要饭,就赶路。每天要的饭和米,就找点柴火一烧,用药罐煮着吃。
甘肃的黄土高原,到处都是光秃秃的山岭,村落稀少,很少见到人,讨饭渐渐困难了。山上满目荒凉,连草根都找不到,简直比过草地还艰难。
出了草地,又在河西打了几个月的仗,在监狱里折磨四个多月,现在又这样折腾,腿都挪不动了。但这时,我已从当地老乡那里打听到西安事变的事了。
听到这个消息,我确实很高兴,总算知道我们部队的确实的消息了,所以更是信心百倍。
虽然药罐几天没东西煮了,我还是扎好烂棉袄,柱着一根棍子,把谷草扎成一排,披在身上,累了谷草还可铺在地上睡一睡,实在冷,就找点柴,烧一烧。就这样走一走,歇一歇,我一天也要走几十里,我心里想,只要能找到红军大部队,再大的苦,我也吃得了。
我就这样要了三、四个月的饭,慢慢走到了黄河边。我见敌人把守着渡口,盘查很严,不敢过。
怎么办?左思右想,只有上山再想办法。一天,碰到一个老乡,我便问道:
“老乡,你知不知道哪里能过河?'”
老乡说:“没船,不能过,我们都是在渡口上过的。”他指了指敌人把守的渡口。
不能过黄河,就到不了西安,我在渡口山边的周围的村庄里要了十几天饭。一天又碰到那个老乡,他问:
“你怎么又回来了? ”
“我过不去呀。”
后来,旁边一个老头子见我可怜,就把我带到他看瓜的窝棚里,对我说:
“你白天去要饭,晚上就到我的窝棚来睡。”
他问我到底是干什么的,我说我是四川人,遭了灾,出来要口饭吃。他也信了。
我这样每天出去要饭,探听消息,晚上和这个好老头做伴。
搞了几天,老头子可能看出我不象一个要饭的,我见他十分善良,就把我的情况全部告诉了他,我说我要到西安去找部队。他非常同情我,拍着我的肩膀说:
“我帮你想办法。”
等了几天,他把我带到河边,看见一个驾船的就喊:“伙计,一个要饭的遭了灾,你帮帮忙带过去吧。”
那驾船的看看我,面有难色。
老头子拍着他的肩膀,塞给他几个钱:“帮帮忙。”
驾船的看看手里的钱,点了点头。
当时我感动得眼泪在眼框里直转,这些钱,是老头子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啊!
四,西安寻找党组织
一过黄河,我就不害怕了,在河西那边是甘肃马匪的地方,话也听不懂。到了陕西这边,话好懂的多了,可以大摇大摆地走大路了。饿了就讨饭吃,这样又讨了一百多里才到西安。
虽然到了西安,但还是国民党的地盘啊,又不敢乱问,晚上我就在西安火车站票房或候车室里睡。那里没人管。西安的晚上真冷,我就捂着烂衣服靠着墙脚睡。
西安这么老大,到那里去找?白天就边讨饭,边慢慢地打听。
一天,我问一个火车站的扳道工:
“你知不知道八路军办事处呀? ”
他说:“只有一个十八集团军办事处。”
“就是红军。”我说。
他“哦”了一声:“你就在附近找,办事处的人也经常来买票。”
这样,我在西安讨了十几天的饭,才找到一个象机关样子的大门,门口站着一个穿着老百姓衣服的人,我问:
“老乡,原来的红军办事处在什么地方?”
他把我浑身上下打量,说:“你一个要饭的,问这些干什么?',
我说:“你管我要饭不要饭,我问一问不行?你知道就告诉我。”
他想一想:“哦,你怎么要饭要到这里来了?”
我看他话里有话,就说:“我哪里是要饭的哟,我是四川逃荒来的。”
他说:“那我不管。”
我从他的话里听出了一点名堂,就赶紧说:“同志,我是河西过来找组织的。”
他一听:“啊,你等等,你是哪个部队? ”我就把部队番号告诉了他。
他把我叫到传达室里,就进去了。不一会儿,他拿来两套衣服说:
“先理理发,洗洗澡。”
我说:“我什么钱也没有哇!到哪里去洗澡? ”
他笑了笑说:“我领你去,不要钱。”
洗完澡,我穿上一套单衣,丢掉穿了半年乡的烂棉衣,还有那跟我一起到西安的药罐和讨饭棍,真正象个人了。
这样,经过半年多时间,几千里行程,我终于讨饭找到了部队,找到了亲人,找到了家。
王勇同志,四川省渠县人,1919年生,1933年10月参加红军。1935年随红四方面军长征。1938年6月入党。曾任战士、排长、连长、管理科长。1950年在汉口办事处、中南二公司、华钢公司、武铜大型厂等先后任材料员、副科长、支部书记、厂监委副书记等职。